曾經他曾在自家的園圃裡射箭,有個賣油的老翁放下挑著的擔子,站在一旁,不在意地斜著眼看他,久久地不離去。
老翁見到陳堯咨射出的箭十支能中八九支,他也只是微微點頭讚許。
陳堯咨鄙視問他:「你也會射箭嗎?我射箭的本領難道不也很精準嗎?」
老翁說:「沒有什麼神奇,只不過是熟能生巧罷了。」
陳堯咨聽了之後生氣地說:「你怎麼敢輕視我射箭的技術!」
老翁說:「憑我倒油的經驗就可以知道這個道理了。」
於是老翁拿起一個葫蘆放在地上,用銅錢覆蓋在葫蘆的口上,慢慢地用杓子把油倒進葫蘆,油從銅錢的孔中流進去,銅錢卻沒有濕。
老翁說:「我這點手藝也沒有什麼神奇,只是熟能生巧罷了。」
就在此時,陳堯咨看著老翁,瞳孔仿佛在漸漸收縮,聲音卻變得更溫和
“江湖傳言,昔年百步穿楊當世第一,可是也敗在賣油翁手下。”陳堯咨說,
“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也想領教賣油翁神技,就請賣油翁賜教。”
陳堯咨並沒有靠近,他的手中也沒有弓。
這個自稱曾經學射多年的年輕人只不過用兩隻手指拈起了一隻羽箭,平舉在眼前。
這不是射箭的姿勢
可是一個真正學過射箭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這種姿勢遠比世上所有的攻擊都凶險
甚至遠比連弩和神臂弓更凶險。
就在這完全靜止不動的一姿一勢一態中,已藏著有無窮無盡的變化與殺手。
陳堯咨的手中雖然沒有弓,但卻完全佔取了優勢。
因為賣油翁全身上下每一處空門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陳堯咨手裡的這根箭雖然沒有搶盡先機的一刺,可是他也沒有讓賣油翁搶得先機。
搶就是不搶,不搶就是搶,後發制人,以靜制動,劍法的精義,已盡在其中。
何況賣油翁根本不能搶,也不能動。
賣油翁正在倒油。用一隻手托木杓一只手扶油桶,慢慢的倒油。
他自己已經將自己的兩隻手全都用在這種最閒適最懶散最沒有殺氣的行動中,
他心裡就算有殺機與戒備,也已隨著杓中的油流出。
他怎麼能動?
可是杓中油總有倒完的時候,葫蘆也總有倒滿的時候。
無論是杓中的油已倒完,還是葫蘆已被斟滿,在那一剎那間,他不動也要動的。
陳堯咨的殺手也必將出於那一瞬間。
這一杓油大概已經是賣油翁最後的一杓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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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漸深,街上已亮起了點點燈籠,看來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園圃裡卻仍是一片黑暗,陳堯咨一個人靜靜的站在黑暗裡,
家裡的老油燈就在他手邊,可是他並沒有燒燈照明的意思。
燈光是陳咨堯老友帶進院子的
“只有堯咨一個人在這裡?”
“這裡本來就只有我一個人。”
陳堯咨的聲音疲倦而陳鬱,聽起來就像是個剛跋涉過長途自遠方歸來的旅人。
“賣油翁呢?”
“他走了。”
“他怎麼能走的?”
“來者自來,去者自去,來來去去,誰管得著。”
老友睜大了眼睛顯得更吃驚。
“可是我剛才還看見明明賣油翁已完全被控制在你的箭勢中,怎麼能走掉了呢?”
老友又問,“難道他能躲得過你那必勝必殺的出手一擊?”
陳堯咨望著街上的點點紅燈籠,過了很久,才悠悠的說:“他沒有躲,也不必躲。”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沒有出手。”
老友坐下來了,吃驚的看著他“堯咨為什麼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陳堯咨說“因為我完全沒有把握。”
遠方的燈籠火在他眼中閃爍,陳堯咨的眼中卻已失去原有的光采。
“當時他正在倒油,我本來準備在他那壺油倒滿時出手的。”
陳堯咨說“葫蘆一滿,他倒油的動作勢必要停下來,否則葫蘆中的油就要溢出,
那一瞬間,正是我最好的機會。”
“我明白。”
老友說:“在那種情況下,牽一髮已足動全身,無論是葫蘆滿溢還是他本身的動作
和姿勢改變,都會影響到他的精氣與神貌,只要他的神體有一點破綻,堯咨就可以
將他刺於箭下。”
“是的。”陳堯咨默然歎息,“當時的情況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
“難道後來有了什麼特別的變化?”
陳堯咨苦笑:“賣油翁實在是非常人,他應變的方法實在令人想像不到。”
“難道他那葫蘆的油始終都沒有倒滿?”老友說“難道那杓油恰巧在那一瞬間倒空了?”
“你這種想法已經很好。”陳堯咨說,“可惜你還是想得不對。”
“哦!”
“如果那杓油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現在他已死在我箭下。”
陳堯咨說“油倒完,精氣泄出,也是我的機會。”
“那杓油沒有倒完?”
“沒有。”
“葫蘆也沒有倒滿?”
“也沒有。”
老友看著燈下的油杓和葫蘆:
“他一直在倒油,可是一直都沒有把油杓倒完,葫蘆中的油也一直都沒有溢出來?”
“是的。”
“那麼我也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了。”老友也不禁苦笑,
“難道這個油杓有什麼魔法?”
“油杓無法,他的人卻有法。”
“什麼法?”
“循環流轉,生生不息。”陳堯咨說“這八個字就是他的法。”
“這是什麼法?我不懂。”
“他以一隻手持油杓,一腳碰葫蘆,杓中的油流入葫蘆中時,
已將他手與腳間的真氣貫通。”陳堯咨說
“真氣一貫通,就循徊流轉不息,杓中與葫蘆中的油也隨之循徊流轉不息。”
“所以杓中的油永遠倒不完,葫蘆中的油也永遠倒不滿。”
“是的。”
“真氣與油兩相在循徊流轉,就把他的勢造成了一個圓。”“是。”
“所以堯咨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機會。”
陳堯咨長長歎息:“圓如太極,生生不息,我哪裡會有機會?”
老友也歎了口氣。
“這麼樣一個糟老頭,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這種事有誰會相信?”
老友苦笑:“可是現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陳堯咨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