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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BOOK│八點檔體的瑰鬱政治隱喻: 迷宮中的盲蚯 (A Blind Earthworm in a Labyrin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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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還沒看買,不要錯過英文版。如果你是泰國人,那,也建議你買英文版。」

River Books 出版社職員如是說。他們出版了 Veeraporn Nitiprapha (วีรพร นิติประภา) 的 The blind earthworm in the labyrinth (ไส้เดือนตาบอดในเขาวงกต,直譯是迷宮中的盲蚯)。台灣很少人關注這一本,但在泰國很紅。這是 Veeraporn 的第一本小說,在 2013出版,2015獲得東南亞文學獎,2018由知名影評人 Kong Rithdee (ก้อง ฤทธิ์ดี) 翻成英文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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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是作者的兒子的朋友設計的,基本上把故事中所有元素都畫進去了。圖片來自 River Books出版社FB粉絲頁

標題之所以用八點檔,是因為劇情真得很八點檔 (soap-opera)。夫妻、姊妹、青梅竹馬、外遇、三角戀、用藥、弑子、自殺、文藝、飲食、魔幻寫實……。這些元素將各種美好與悲慘的生活推到極端,就像 PS 把對比度拉到最大而失真那樣。不只情緒上的高對比高張力,Veeraporn 還把飽和度拉到過溢,把泰文的瑰艷程度推到另一個新境界,這也是她備受推崇的原因之一。

但 Veeraporn的文字太難了。坐旁邊的泰國朋友跟我抱怨實在看不是很懂,連出版商都說泰國人看英文版還會比較流暢……

回到內容,這個故事結構超級古老: 一對姊妹的三角戀。但故事中強烈的政治背景,穿插上豐富的音樂、飲食、環境描寫,真的是場大宴。她確實用文字宴饗讀者,但也棉中帶刺地警醒道: 你在泰國社會,跟隻盲蚯在迷宮中沒有兩樣。

在書展時,我被泰國朋友慫恿買了英譯本。看了一頁就嚇死了,夢境般的語言。原本想說當作這學期「泰國文學」課的分析材料,但被教授說「我很欣賞你的野心」後,嚇到立刻放棄。前天去參加了這本書的討論會,作者跟譯者都出席了,覺得實在很「有趣」。

不僅是因為書本身有趣,也不僅是因為書和泰國紅黃政治有關而有趣。討論會剛好在九合一大選綁公投結束之後。前晚我喝了酒,然後悶悶不樂地穿起「愛人無懼」。在BTS裡,耳機裡滿是妹式經典療傷情歌。原本來討論會只是想轉移悲傷心情,殊不知,這場作者與譯者的對談,重新提醒我面對這個極化社會的其他可能。

以下是我的聽得懂得,記得起,理解後的內容:


Q: 為什麼要寫這一本書?

Veeraporn:
其實在 1980-90時,就已經在思考現在這本書的內容,但真正
那時候,為了跟我 17歲的兒子解釋 2010 年的泰國 (紅黃衫軍互鬥) 到底發生什麼事。我想寫下來,但我沒辦法直接寫政治。於是,我寫愛情。


Q: 為什麼要寫成八點檔的形式?

Veeraporn:
八點檔的高張力,剛好跟我想描寫的泰國社會很相符合。我想強調的是一種 illusion,illusion of love。看著人事物如何走向失序、失控。這跟我們的政治很像。Illusion。


Q: 你有想過這本會這麼受歡迎嗎?

Veeraporn:
我寫的時候根本沒想過會有讀者。雖然以前寫過一點東西,但這是我的第一本書,我根本沒有類似經驗,寫到一半甚至不知道怎麼結束。於是我把日常生活都寫了進來,包含我的貓、養的植物……


Q: 很多讀者說看完這一本覺得好悲傷,就像永無止盡的悲劇不斷上演。是什麼動機讓你想這樣鋪陳故事?

Veeraporn:
悲傷只是眾多風格的其中一種。我認為一本小說的最基本要求,就是至少要有一種風格(口吻)。與其說是悲劇,不如說是(八點檔)肥皂劇。這些一而再、再而三重複地情節,影響了我們的思考方式。我們沉迷於、消費於這樣的重複模式,以致大腦開始自動化地將每一種人事物都冠上了特定情節。

就如同 2010年我們所遭遇的事情一樣。為什麼有人會另一方人馬的死亡而高興? 為什麼我們會仇恨素昧平生之人? 這本書沒有答案,但是是我試圖找答案的過程。


Q:
這本書在翻譯上遇到什麼困難?

Kong:
泰文文學在英語翻譯上本來就非常困難。泰文的基本結構與極高柔韌性,會搞死每一個想把它翻譯成規範英文的翻譯者。再加上 Veeraporn 文字的風格……

Veeraporn:
真的辛苦你了…..

Kong:
但閱讀起來真得很享受啦 (言下之意是翻譯時很想死)。老實說接下這個案子之前,這一本已經紅透半邊天,但我還沒有看過。第一次打開它時,我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一優。當中牽涉到大量的音樂、食物、植物……以至於我得在英譯本最後附上各章的音樂出處與植物泰英對照。有很多概念是英文沒有的。

Veeraporn:
其實這些東西都是 (泰國) 日常生活中可見的事物,而非根植在什麼大知識硬道理。但寫作時,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它們會有需要被翻成英文的一天……

Kong:
另外一個困難點是,泰文沒有明顯的分段。一段可以要多少句就有多少句。但在英文翻譯裡無法如此隨意。我必須為 Veeraporn 行雲流水的文字斷句、斷段。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Veeraporn:
沒辦法,在泰文裡,這樣是被允許的。就像是說話一樣,我讓文字生成畫面,一幕一幕走下去。


Q:
Veeraporn 的文字風格對翻譯工作造成什麼影響?

Kong: Veeraporn 是的文字造型師。她重新拆解了泰文字,再依裝飾性、象徵性、視覺(或其它感官)性等需求重新組裝。這種技法在英文裡幾乎沒有。最有名也最被常提的例子是 ความทรงจำ (記憶),Veeraporn 將它切割為 ทรงจำ,但這要怎麼翻成英文?

註: 其實這個例子出自於 Veeraporn 第二本書的標題 “พุทธศักราชอัสดงกับทรงจำของทรงจำของแมวกุหลาบดำ",直譯是"佛曆餘暉與屬於黑玫瑰貓的記憶"(對不起,一點也不美)。是一本討論曼谷老華人區中的人與家的小說。Veeraporn 以一隻貓的視角,描寫曼谷海外華人的家庭與政治記憶。標題裡最讓人困惑的是 ทรงจำ 的用法。ทรงจำ 是動詞,表達記起、喚起。若要名詞化則需冠上 ความ。但 Veeraporn 沒有這麼做,所以才有 “ทรงจำของทรงจำของ…"這種奇妙語句出現。用中文理解,大概像是「記.憶」或「記/憶」吧 (對不起我胡言亂語)。

Veeraporn:
其實第一個這樣用的人是順通鋪 (สุนทรภู่,橫跨拉馬一世到四世的傳奇詩人,被譽為泰國莎士比亞)。因此,書中的風格並不為我所壟斷,因為這不是我發明的。


Q:
你是如何設定故事中的角色性格的?

Veeraporn:
我不想把每個人物的形象給寫死。這本書不是在做道德判斷。我希望去描寫這些人物是如何經歷生命、做出選擇,最後成為一個 dreamer 或絕望的人。我接來的兩本書也承續了這樣的寫作方式。


然後,討論會結束了。

Veeraporn 和 Kong 熱心地幫讀者們簽名。她應該已經忘記,一個月前我在書展跟她要過簽名合過照。當時的我也應該不知道,這本突如其來到面前的小說,會在這次公投後鼓動腦浪。

這個學期的我一事無成,相比來泰的第一年,第二年的我就是個浪費納稅人錢的廢人。能寫的都些寫完了,想寫的卻都寫不完。水真的太深,而我的耳膜很敏感。有一個夢境在這個學期不斷出現: 打大老二時,一直拿到黑梅2,然後每次都輸,輸在這張手牌丟不出去。我是個職業學生,卻很不敬業。田野把我打回原形,那些以前在台大種種,皆已過往。

現在我可以同理那些自覺念錯科系,走"錯"路的朋友了。因為這就是我現在的感覺: 打錯牌了。

公投甚至讓我覺得走錯了棚。那晚,我考慮很久,在FB留下超情緒性字眼: 全台性霸凌。這超不正確,但有B肝的我酒還不是照喝。

但 Veeraporn 一席 “這本書不是在做道德判斷" 之語,鬆動這半年來自怨自抑,以及公投後的低落情緒。論社會苦難,泰國會比臺灣少嗎? 論對立衝突,泰國會比臺灣少嗎? Veeraporn 的文學創作很有政治目的: 「提醒泰國人自己就像迷宮中的盲蚯」,但非舉著道德大旗切割意識形態,而是用反覆的八點檔劇情結構,揭開這些 illusions──關於「愛」與「政治」── 讓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陷入的那些。

Kong 在譯者序提到:

the story can be read either as a nod to old-fashioned Thai romance novels,or as a sophisticated,literary upgrade of the soap opera genre that most Thais grew up reading or watching on television,or as a bitter commentary on the myths,smokescreens and delusions that seem to have disoriented Thailand and brought heartache over the past many years.
你可以把這個故事讀成一種對舊式泰國浪漫小說的致意,或是一種陪伴多數泰國人長大的肥皂劇升級版,又或者是一種對神話、煙幕、妄想的苦澀評論──評論那些過去數年讓泰國心痛、迷失方向的種種。

不只是泰國。身處極化世界的我們,都需要消化這些苦澀,然後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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